◆有人認為，橫店坐擁演員、道具、拍攝場景等資源，距離義烏也不遠，“橫漂”們參與直播帶貨，轉型并不困難
◆也有人質疑，不是人人都能靠直播帶貨掙到錢：“成不了下一個王寶強，就能成下一個李佳琦了？”
浙江省東陽市橫店鎮(zhèn)，最近很冷。
作為我國首個國家級影視產業(yè)實驗區(qū)，同時也是國內規(guī)模最大的實景影視拍攝基地，橫店這個被譽為“中國好萊塢”的小鎮(zhèn)，由于種種原因，此前就已身處“寒冬”。
在橫店，人們把活躍于此的群眾演員稱作“橫漂”。橫店到底有多少“橫漂”，未有確切數(shù)字。一個被廣泛援引的民間統(tǒng)計是，在戶籍人口不足10萬的橫店鎮(zhèn)，“橫漂”數(shù)量高達20萬。他們來自天南地北，是影視劇中不具名的路人甲、乙、丙、丁。相比小鮮肉、大明星或是老戲骨，他們在銀幕上存在感很低，卻是橫店這條巨大影視流水線上不可或缺的螺絲釘。
沒人比“橫漂”們更能體會籠罩在橫店的寒意。他們過得還好嗎？
橫店一度停擺
“漂”在橫店，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。當?shù)厝藢㈤e置的房屋裝修分隔，以每月500元至800元不等的價格出租給“橫漂”，于是便有了“橫漂村”。
位于橫店鎮(zhèn)中心的雅堂小區(qū)常住戶籍人口608，實際居住者超過3000人，是橫店形成最早、規(guī)模最大的“橫漂村”之一，號稱“橫店群演第一村”。用社區(qū)黨支部書記金新倫的話說，雅堂小區(qū)出名就出名在“橫漂”多。
在橫店，群眾演員大致被分為4種：群演、前景、特約、特型。群演無須解釋，而所謂前景則可視作群演的進階，他們形象較佳，因此相比普通群演在鏡頭中出現(xiàn)的時間會多上幾秒鐘；特約演員更“高級”，除了有更多的露臉機會，還能念上幾句臺詞；至于特型，則指老人、壯漢等特定形象的扮演者。
“橫漂”群體中，充當“人肉背景”的普通群演占了絕大多數(shù)。在一部影視作品的攝制過程中，他們的工作就是穿上戲服在攝像機鏡頭前“路過”，這也被“橫漂”們戲稱為“逛街”。然而，這種看似簡單而又乏味的工作相當耗時費力。每天凌晨出發(fā)，群演們在片場一待往往就是一整天。與之相對應的，是群演微薄的收入：2020年9月，橫店影視城演員工會將群演的收費標準調整為每10小時120元，在此之前僅為100元。去年疫情暴發(fā)，讓“橫漂”們的工作一度停滯。金新倫回憶：“去年初，整個橫店都停下來了，沒有劇組開機，每天連這100元錢都沒地方賺�！�
2020年1月27日，疫情防控形勢嚴峻，橫店影視城發(fā)布通知，叫停劇組拍攝。通知下發(fā)后，當時橫店影視城內的20個在拍劇組、11個籌備劇組全部停工。直至2月10日，橫店有關部門發(fā)布復工指導意見，宣布橫店影視城自2月13日起逐步復工。然而首批獲準復工的僅限春節(jié)期間滯留橫店的劇組，后續(xù)復工則按照“能少則少、能近則近”的原則開展。
疫情防控工作啟動后，雅堂小區(qū)實施封閉管理，出入都要憑證。經過摸排梳理，金新倫發(fā)現(xiàn)有1231個“橫漂”留在了小區(qū)里。橫店停擺，這些人沒戲拍就沒有收入，被迫轉行。疫情期間，橫店新注冊外賣騎手人數(shù)創(chuàng)下歷史最高，其中超七成來自群演隊伍。
“做服務員的，送快遞、送外賣的，甚至還有去工地當小工的，做什么的都有。”在金新倫看來，能夠轉行已是幸事。橫店因影視而興，劇組不開工，整個橫店也隨之陷入停滯，工作并不好找。
去年2月，部分劇組率先復工，小區(qū)里有位本地住戶兼職為劇組當司機。某日送完飯，這位熱心腸的居民發(fā)現(xiàn)劇組預訂的盒飯比實際所需多出不少，便將剩余的盒飯拉了回來，在小區(qū)里的“橫漂廣場”上免費發(fā)放。當時的場景，金新倫至今記憶猶新：“有人剛拿到盒飯，當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了。我們只能不斷提醒戴好口罩、注意社交距離，盡量把飯帶回去吃�！�
“就地轉型”做直播
2020年6月1日，雅堂小區(qū)發(fā)布《關于打造淘寶直播橫店第一村的通知》。
金新倫的想法很簡單，他希望給“橫漂”們找點副業(yè)，貼補一下生活。他認為，從群演到主播的“就地轉型”應該并不困難——同樣是表演，無非是把攝像機鏡頭換成手機鏡頭。相比普通人，畢竟“橫漂”們長期泡在片場，耳濡目染之下，無論表演還是劇本編排都更為專業(yè)。更何況，直播興起后，已有不少“橫漂”在日常跑戲之余試水直播和短視頻。通過記錄橫店各種片場花絮，有人還真成了坐擁幾十、上百萬粉絲的小網(wǎng)紅。
當然，金新倫也有私心。按照他的構想，在引導“橫漂”完成向主播的全面轉型后，雅堂小區(qū)將成為橫店的電商直播基地。起初，金新倫信心滿滿。早在幾年前，就陸續(xù)有大小直播平臺上門找他談合作。如今雅堂小區(qū)主動轉型，一切理當水到渠成。
通知下發(fā)次日，雅堂小區(qū)的“橫漂廣場”上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招聘會，一家網(wǎng)紅孵化與營銷平臺機構在現(xiàn)場放出了大量主播和直播運營崗位，等待“橫漂”們遞送簡歷，廣場上的大屏幕上打出了這樣的口號：淘寶直播，“橫漂村”全村的希望。
那次招聘會，主辦方確實收到了不少簡歷，但金新倫事后了解，真正投身直播中的“橫漂”屈指可數(shù)，電商直播在雅堂小區(qū)也始終未成氣候。
“現(xiàn)在回過頭看，當時的想法有點太理想化了。”金新倫發(fā)現(xiàn)，雖然確實有“橫漂”通過直播賺到了錢，但這種通過粉絲打賞獲得收益的方式與電商直播完全是兩碼事。直播之于“橫漂”，更像是一種閑暇時自娛自樂的消遣，對于如何帶貨，他們完全是門外漢。
現(xiàn)在到底有戲嗎？
熬到去年5月，一度按下暫停鍵的影視行業(yè)重新動了起來。
隨著劇組陸續(xù)回到橫店，“橫漂”們也回到了每日跑戲的熟悉生活中。進入夏天后，雅堂小區(qū)再次出現(xiàn)了無房可租的情況。
一份調查顯示，去年1至6月，全國累計有93部電視劇開機，其中4至6月開機72部。新開機的劇集中，熱度較高的《斛珠夫人》《鏡雙城》《皓衣行》等古裝劇，無一例外都在橫店拍攝。去年7月中旬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橫店有在拍劇組48個、在籌備劇組63個，數(shù)量較2019年同期不降反升。“開機潮”甚至一度引發(fā)橫店當?shù)氐挠霉せ�。橫店影視城演員工會于9月提高群演費用標準，也與演員需求的猛增有關。
雅堂小區(qū)“橫漂廣場”附近的停車場是當?shù)芈糜喂痪�的車站，同時也是進駐橫店的各大劇組默認的群演集合點之一。每天凌晨，“橫漂”們在這里登上大巴車趕赴片場，入夜時分回到此處，各自散去。
在這里，記者遇到了人高馬大的年輕人小武。
縱使裹著厚重的羽絨服，在廣場上等劇組大巴的小武仍要不時跺兩下腳取暖，隨身攜帶的迷彩圖案折疊椅被隨意丟在一邊。這種可坐可躺的折疊椅，“橫漂”幾乎人手一個，堪稱標配。在片場拍攝間隙，在折疊椅上短暫地歪上一小會兒，是“橫漂”們唯一的休息方式。
小武在橫店“漂”了3年。去年春節(jié)前，他回了河北老家。去年6月，聽說橫店又有戲拍了，小武便辭去了在老家干了不到兩個月的保安工作，毅然回到了橫店�；叵肫饋�，老家保安的工作很輕松，每日200元工資還包食宿，強過在橫店跑戲。但保安的工作和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：“每天閑著沒事我就刷手機，看看橫店恢復得怎么樣了，還有沒有戲可拍。”
“橫漂”都有演員夢，但重回橫店后，小武很快發(fā)現(xiàn)，雖然每10小時工資從100元漲到了120元，但行業(yè)回暖有限：“大制作的戲少了，年底開拍的凈是些網(wǎng)劇和網(wǎng)大（網(wǎng)絡大電影）。投資小、拍攝周期短，演員也就這么幾個，演特約和武替（武打替身）的機會比以前更少，只好每天接點‘逛街’的活�！�
回橫店意義何在？小武點上了一支煙，“說白了也算是一種逃避吧。”他說，他明知成名的機會很小，但相比在老家按部就班的乏味生活，橫店有太多的聲色犬馬與光怪陸離。這些讓小武迷戀不已，“就算每天跑戲，也比在老家待一輩子強�！逼䴗缌藷�，小武悻悻地說：“家里人說我就是懶，就是不想正經干活。我當然也知道不能一直這樣下去，但是眼下，我還是想再‘漂’一會兒。萬一能干出點什么名堂呢？”
和記者聊到一半，一個穿著單薄夾克的男子走到了小武面前。顯然，眼前來人低估了橫店的嚴寒；而沒有隨身攜帶折疊椅，也足以證明他是個新來的。猶豫片刻，他略顯突兀地插入了小武和記者的談話：“我在邊上聽你們說半天了，我就想問：橫店現(xiàn)在到底有戲嗎？”
“群演的活兒每天有，前景和特約要看機會�！毙∥涞幕卮鸷唵胃纱啵瑢Ψ近c點頭，縮著脖子離開了。
“你看，還是有人想來拍戲�！毙∥湔f。
第二職業(yè)？看法不一
小武對直播沒興趣。
他覺得既然身在橫店，即使是“漂”，也應該把精力放在跑戲上，搞直播純屬不務正業(yè)。更重要的是，并不是人人都能靠直播帶貨掙到錢：“成不了下一個王寶強，就能成下一個李佳琦了？”
同樣是“橫漂”，周建軍的看法就不一樣。他覺得直播和拍戲并不沖突，是“橫漂”們理想的第二職業(yè)。去年6月的那次招聘會，周建軍也去了，只是最終并沒有以任何形式入職那家機構。
“這事還是要從長計議�！彼@樣解釋。金新倫覺得周建軍有想法，便把他叫到辦公室里商量直播的事�？吹接浾撸芙ㄜ婏@得有些拘謹。他不愿向記者透露自己的年齡，金新倫打趣：“一個男的有什么忌諱的？”周建軍只是笑，依然不肯說。他說這是“橫漂”們的行規(guī)，無論男女，若暴露了真實年齡，可能影響接戲。
周建軍是江蘇溧陽人，長相酷似諧星小沈陽，因此順勢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喚作“小溧陽”。2009年，周建軍第一次來到橫店淺嘗輒止：“當時在橫店只待了15天，后來我就出國工作了�！敝芙ㄜ娬f，“在國外的時候，老板挺看重我的，想培養(yǎng)我做外貿，讓我接他的班。但是我心里始終還是想拍電影，2011年回國后，就又一次來了橫店。”寥寥幾句，周建軍勾畫出一個“逐夢”的故事。
在橫店“漂”了近10年，周建軍有演員夢，還有導演夢。在幾家短視頻平臺，他的賬號都叫“小溧陽導演”。他告訴記者，過去幾年，他先后自編自導自演了《西游記之人參果傳奇》《明星女友是僵尸》等作品。雖然記者在網(wǎng)絡上遍尋不得這幾部電影的正片或是片花，但搜索到了這幾部電影在橫店開機的新聞稿。
周建軍的2020年過得也不容易。作為老資格“橫漂”，周建軍基本只接特約和特型，然而一整年他參演的戲從往年的20多部銳減至個位數(shù)，自己擔任總導演的《九華山論劍》因資金問題一度擱置。于是，他想到了直播。
周建軍坦言自己還在摸索，也并沒有通過帶貨直播真正賺到錢，但他認為，橫店坐擁演員、服裝、化裝、道具、拍攝場景等資源，距離義烏小商品市場也不遠，只要能夠有效組織起來，“橫漂”們能參與直播帶貨，“橫漂村”向“直播村”的轉型并不困難。
金新倫跑過幾次義烏看貨，他有意在社區(qū)綜合樓三樓辟出一塊空地放置貨架，作為專門的直播場地。金新倫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購自義烏的樣品，每一樣他都如數(shù)家珍：“這一大桶，又有牙刷又有牙膏，直播賣9.9元還包郵。這個洗衣凝膠，是義烏現(xiàn)在的明星產品，也賣9.9元�！�
周建軍來了興致，隨手拿起一件樣品，開始講述自己的設想：比如找個人演皇上，后面站一排宮女。皇帝念完開場白，太監(jiān)拿著商品出場。這樣帶貨，觀眾看起來不單調，效果肯定好。說著，他突然尖著嗓子“演”了起來：“皇上，您看看這個，義烏的明星產品。只賣9.9元，還包郵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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